我希望我们未曾忘记

时间:2020/05/13 09:42:26 编辑:

即使我现在牙疼的想拿铁勺把它们嘎嘣嘎嘣全都敲下来,我也必须再往嘴里送一块大号的费列罗巧克力。

一个月前这两盒费列罗随着我踏上拥挤的绿皮火车,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来到了我支教的村子。确实也苦了它们了,要知道金子般闪耀的包装纸上用很圆滑的欣长黑体写着,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皇室品质,值得信赖。很像三鹿倒闭之前的广告词。现在它们却跟着我来到这片穷乡僻壤,如此尊贵古老的身份眼看着就要被埋没于羊屎豆遍地蝇虫满天飞的村子里,我有点于心不忍,只好加快消灭它们的步伐。

我毫不含糊,咱们亲师生明算账。于是我回宿舍拎出两个空桶对那一群学生说,去给我打两桶水先。

朋友们都说我他.妈像个铁公鸡,像个地主老财黄世仁,无情的压榨和剥削五年级的小学生。这要在文革非得把我拉到大台上批斗,给你胸前挂个大牌子,上头就写,彻底清算一切摧残祖国娇嫩花朵的坏分子。

我说,放屁!他们才不是杨白劳呢,一个个小人精的似的,他们拿去年的作业糊弄我,拿水枪偷偷喷我后背,连五乘五都不知道,说美国在非洲,更可恨的是,他们已经开始看婆媳宫斗和韩剧了。

不管你跟他们聊什么,他们的小嘴都会吧啦吧啦滔滔不绝一刻不停地给你讲半天。但除了聊学习。一提正方形面积怎么求,他们就立刻呆若木鸡鸦雀无声,任凭你用尽浑身解数也休想从他们嘴里撬出一个字来。英勇不屈,很有派头。是块作地下党的好材料。

有朋友跟我大谈特谈支教是一件多么崇高神圣的事情。就像央视拍的主旋律公益片上演的那样,蛊惑的人们恨不得马上收拾行囊前往,最好嘴里再喊上一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扯淡,我就慢悠悠的吐出这两个字。其实我们都想多了。支教也是很现实的,首先也要解决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这些琐碎平常的必须要求。就比如深夜十一点我在写这篇的,院子里有只猫正很惨烈的在**,并引得方圆几里地的狗吠时,你怕不怕。当你颤巍巍的独自借着微弱的灯光查看幽黑阴森的院落里时,突然发现一对金色的眼睛正在大树底下向你闪烁,相信再没有比这个感觉更美妙的了。

我跟着跑到井边,孩子们已经娴熟的接满了一桶水。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老师很神秘的对着我笑,我正在纳闷她笑什么。忽然,有个学生小声对我说,老师,张建立说要把他的脚伸到桶里洗洗,然后再给你送去。然后她开始用手指着那桶刚接满的水。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恰好望见正对着桶若有所思的张建立。他趿拉着一双烂塑料拖鞋,脚上全是泥垢,黑乎乎一片,长长的脚趾甲里也塞满了黑色物质。我在脑子里尽情想象着他把脚放进桶里,然后又把桶送给我 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了起来。

霎心里就出现了两个小人,它们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暂时还都未阵亡,所以我无法决定要怎么办。我长吸了一口气,面带着僵硬微笑,假装若无其事的朝他走过去。其他孩子看到我,纷纷向我控诉起他的罪行。我仍旧微笑的问学生刘明涛,他到底把脚伸进去了没有?

刘明涛说,我看见他伸进去了。我又问,你确定吗。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刚才没看清楚。这时旁边的学生有的说看见他放了,有的说没有。看来我只得问问当事人了。

每个背影对正在后面注视着他的人来说,都是最忧郁的。因为一转身,他留给我们的,我们留给他的就只有空白和黑暗。而去填补这些空白的,是无数个甚至自己也弄不懂的疑惑和叹息。

孩子更是如此。只有他们单薄瘦弱的背影会泄露给我们,他们最深重的心事,最忧伤的伪装。包括把每一个顽劣的孩子,他们被层层包裹着的柔软心灵一览无余。

在这个杨棉飞舞,阳光倾泻的像汹涌河流的明媚下午,我想在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来时,我不会忘记这个孩子,还有在他转身刹那,中把太阳遮挡的那一大团蛋白云朵。我也不会忘记操场上被春风拔起的阵阵风沙和孩子们那么灿烂的笑容,以及被忽然就暗下来的光所阴郁的一切。

那孩子望着我的眼神看起来真让人心疼。后来我起这双眼睛的时候,感觉它好像被弟弟捉住绑在晾衣绳上玩弄的那只小鸟,垂死挣扎后终于精疲力竭的倒挂在绳子上但仍然一眨一眨的明亮眼睛。我看见在他清澈瞳孔里倒映着的我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黯淡,直到他潸然的泪水唰唰的像一串串露珠滚落下来时,我才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是那影子冷漠的像一块寒冰,使我的心感到不曾有过的颤栗。

老师,我真的没有,你不要讨厌我,不要不相信我。他终于开了口,没有呜咽,声音也有颜色的话,我猜这声音是枯黄的,绝望里透着股乞怜。他脸上厚厚的灰壳被眼泪融化的支离破碎,像个没有把油彩涂抹均匀的小丑。

我捏紧拳头,又轻轻松开。想从口袋里拿出点纸来给他擦擦眼泪,却突然摸到一块草莓硬糖,我掏了出来,剥开糖纸,想塞给他。

他没有接糖,慢慢转身,用背影回应了一切。然后默默的往教室走去,卑微瘦小的像只缓缓爬行的蚂蚁。一直爬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愣在那里,看见他经过的每一块水泥地上都有几滴晕湿的水迹。

我正在黑板上讲的起劲,突然瞥见后二排张建立的左手有点异样。咦,这熊孩子左手怎么是紫色的,靠!肯定是我的错觉,看走眼了,快别瞎猜了,好好讲课。我在心里强迫自己别分心。不知怎么又下意识的瞅见他那只左手,确实是紫色的。不行,我要下去看看。那只紫色的手太.***吓人了。

疾步走了过去,同学们一看气氛不对,立刻装模作样的低下头使劲往书上瞅,恨不得钻进去。走到后二排,我看见张建立两只手藏在桌肚里,旁边还放着一支紫色彩笔,盖子都没来得及盖上。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汹涌的大火霎时就蹿上心头。

张建立,把你那爪子给我拿上来。我愤怒的咆哮着,脸就快胀的与他那只左手一个颜色了。我挺委屈的,觉得这群孩子也太不珍惜人家的劳动成果了,我苦口婆心唾沫横飞的讲了两节课,他们却在自己玩自己的,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他很痛快的把右手拿了上来,我说,另一只也给我拿上来。

我喊一二三了啊,一,二。终于,三还没脱口,那只神秘的左手被极不情愿的拿了上来,硬生生的闯进了我的视线,暴露在全班学生的目光中。

这只手被他涂满了紫色,黑紫黑紫的,像熟透的桑葚。太均匀了,一笔一划的,完全没有留白。包括手腕,手指的间隙,包括指甲。全是一丝不苟的紫色。这样的效果没有两节课的时间是做不出来的。眼看又快要下课了,也就是说,在我讲的两节课里,他就专心致志的在做一件事情 给左手上色。

我发现自己以前竟从没仔细的留意过他。这一打量不要紧,天啊。一个男孩子,右手指甲用彩笔涂成了粉红色。右手小拇指套了一个钥匙环。左右手腕脚腕各戴着红绳、铁链、塑料珠,右手手腕还用圆珠笔画了一块大手表。两个耳垂用油笔各画了一朵小花。脖子上套了三四条链子。再一看右手,两只脚,脸和脖子上的灰,都成壳了,和鞋底一样的脏啊。衣服上一个洞接着一个洞,只要你能想到的什么脏东西都有。

我一把扯住他脖子上的钥匙链,使劲往办公室里拽。还是把他交给他们班主任吧,我有点束手无策。这孩子因为打架,上课捣乱,不交作业已经被我揍了无数次,罚也罚过了,说也说过了,都白搭,横竖油盐不进的主。班主任也毫无办法,就是让他在教室门口站着。

课间,我看见张建立还在门口站着,孩子们像看怪物一样围着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拉扯他的衣服。

我默默拉着他回到我的住所,往脸盆里舀了几瓢水,拿了块肥皂开始给他搓手,洗脸。一桶水用尽还没洗出本色。这孩子其实长得还挺清秀啊。

我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他们自己也不洗。他声音极小,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往地下掉,泪珠很不经摔,一落地,就溅成无数个细小的瓣。仿佛乌龟的硬壳,一旦破碎,失去了保护身体就会被稀里哗啦的碾成一摊血水。人们一旦失去保护,便更加脆弱,情感隐秘就会像洪流一样的被宣泄出来,最后防线也会势不可挡的垮塌掉。更何况一个如此弱小,还不会保护自己,不懂世间善恶的小孩子。

爸爸打工去了,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奶奶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开始拿脏兮兮的衣袖抹眼泪,鼻涕也顺带着抹在了上面。亮晶晶一片。

妈妈,妈妈是,是后妈。我妈妈跟我爸离婚了,她不要我。眼泪依旧是吧嗒吧嗒,像断线的玻璃珠,落地即碎。声音清脆的让人寒冷。上课铃响过已经很久了,寂静从四周袭过,掩埋了他抽泣的声音。外面阳光昏暗,草木黯淡。

啊,我有点吃惊。可后妈不一定就是坏的呀,我突然想起他素日的表现,他虽然可怜但也确实可恨。我想这不应该是理由。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那你,后,妈妈也不管管你吗,张建立,她知道你在学校的表现吗,期中考试才考了7分。我不信天下的后妈都是坏的,正如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那,那她对你好吗。我还是不死心,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我几经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我渴望他说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会为平常对他的惩罚而心安。我渴望知道他不是不幸的。

不好,她老打我,打我脸,打我头,还用棍子打我肩膀。很,很疼。我想我妈妈。他突然不哭了,很平静的说。我恨她,恨死她了。我不知道这个她是谁,是妈妈,还是后妈。

终于,我听到了这个我最不想听到的回答。我很想和他一起哭,不单单为他而哭,也为天下所有有此遭遇的不幸孩子而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孩子,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这天下有一种爱其实也叫无能为力。老师,不,我,只是一个实习期即将结束的支教大学生,实在无法帮助你啊。

羡慕什么?你可以每天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正看着地上、桌上满满一堆的零食。那是母亲给我准备的。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说今后看你表现了,快回家去吧。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孩子就是孩子,一会就忘掉了不快乐的事情。他抓起那半包牛肉干就跑了出去,边说,老师谢谢你,我会好好表现的,再见。

坐在办公室里,我把今天的事情想了又想。他转身的背影,阳光底下洗干净但却苍白的面孔,滚圆的泪珠落地后溅出的一块块水渍,还有他说再见时的微笑,下午他望着我那凄楚的目光。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无比的心疼和内疚。我很痛苦的趴在桌子上,知道是恻隐之心在作怪,说不定明天我也会像孩子们一样,装作没事人一样的继续生活、工作,就像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一如既往的顽劣,和我一样,仿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继续去把另一只手在我的课上拿水彩笔涂成紫色。

我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巧克力和牛肉干,放学时把它们统统塞进了他的书包里。我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就是我弟弟。

办公室里有一扇窗正对着学校大门,我站在那里,望着一群群涌出教室的学生,突然发现他,耷拉着头,背着一个破烂的书包,迈着很小的步子,像是在沉思。与周围闹哄哄的人群嬉戏的孩子们格格不入。

我希望我们未曾忘记,孩子,是有苦难的,没有人能逃过,连老师也不能。我希望我们未曾忘记,孩子,天使长翅膀时的疼痛,蝴蝶破茧时的辛苦,但只要你坚强的熬了过去,你就会变成最美丽的蝴蝶,最幸运的天使。我希望我们未曾忘记,孩子,阳光,每天依旧温暖,花朵,每天依旧芬芳。你,永远善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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